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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的自我剖析以及上一篇日志的后续

@Сумасшедшая 考虑了一下是在信件里回复你还是在lof回复你,最后决定还是在这边说吧。我曾经对另一位朋友说过有空会解释我在信仰这个问题上的心态,而且我想这边有些认识我好几年的朋友对我的心理大概始终是有误解的,说来话长的事我也懒得反复说,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我写得特别纠结,因为当你感到我们不能互相理解,你会无法抑制遗憾失落的心情,但是我这次要做的是尽可能地让你理解为什么在信仰问题上你不可能彻底理解我的感受。实际上我估计看这玩意儿的人里头不会有哪一个能够如你所希望达到的那样“感同身受”。且不说人与人之间感同身受本来就是很稀罕的事,我的情况多少是有一些特殊性的。我整理了几天思路,还是从头说起吧。

事情的源头就像我说过的一样,在我的童年。我对很多朋友说过我六七岁的时候每天趴在地上用铅笔涂涂画画的小人书都是诺亚方舟、五饼二鱼和大卫与歌利亚之类的故事,睡前母亲会给我读一段圣经这些事,大家似乎都默认了我是生在基督徒家庭,被以基督徒的方式养大的。但其实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基督徒。

我母亲的一个旧友是个牧师,在我小时候两家来往不少,他往我家里送了一堆教会内部出版读物,希望能把福音的种子撒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于是我的书柜里不仅有好些圣经(中文版,英文版,皮面袖珍本,硬壳精装本),还有各种大开本儿童圣经读物(每天一个故事+一段箴言),圣经故事涂色勾线猜谜小人书,甚至还有某某博士列举了各种生物构造作为论据来反驳进化论、支持神创论的大作(我印象里核心论点近似watchmaker analogy)。那些书的纸质都很好,装帧精致,插图很多,也很漂亮,对小孩子相当有吸引力。

我母亲对我天天沉迷基督教读物是抱着一种鼓励态度的,她认为这样能够为将来深入了解西方文化打基础。但她所期望的只是我把那些故事和箴言当成知识学会,至于我信不信基督教,她是不会插手的。没人对我说过你要相信圣经的教导,也没人说过你不要相信那些迷信谬论,更没人认为我接触了肯定就会相信(所以我长大以后发现很多人觉得小孩子看了XX会学坏的时候很震惊)。就像我被要求阅读背诵的那些儒家和道家的经典一样,这是我必须了解的东西,入了门以后要往哪个方向走由我自己决定。

我的决定就是我不相信圣经中那个主的存在。从一开始就不信,直到今天也一天都没有信过。说决定也不准确,认真想来我似乎是没有经历过称得上考虑的过程的,我天然地信不起来。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七岁的我就是抱着一种“让我看看你要怎么论证”的审视眼光读那本讲神创论的书的。我没法列举不相信的理由,因为我只是本能地抗拒而已。

你猜测我对基督教感情复杂的原因是我难以接受道成肉身,我想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就像我在之前的信里说的那样,整个基督教的奥秘就在于那个无限的、超然的、不可命名之物竟然生在了世间,而这里头革命性的意义我小时候是不明白的,越长大才越是明白,它怎么可能生而为人呢?但在我被这里头存在的难题困扰或者说迷住(两者是同一回事)之前,我也没信过。

啊,光是这件事我就觉得很难让你感同身受了……我总觉得这个问题上是有文化隔阂的。偷个懒,摘录一下我三四年前给另一个笔友写的信里的一段吧:

睡不着就把存在Kindle里的远藤周作的《沉默》看完了。我不太推荐这本书,感觉它作为一个可以说是凡人的约伯记的故事,最后的升华没法说服我,当然maybe it's just me。不过里头有个很有意思的情节,主角是去日本传教的葡萄牙神父,在日本遇到了他以前的老师,他的老师说我传了二十年教,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天主教在这个国家是无法生根的。我吸引了很多信徒,可最后我察觉了他们信仰的并不是天主教的神,而是被本土化或者说被扭曲了的版本,“日本人并未具备有能思考和人类完全隔绝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没有思考超越人类存在的能力。日本人把经过美化、渲染的人称为神。把跟人同样存在的东西叫做神;但是,那并不是教会的神。”我当时一瞬间就觉得他说了我想说而没有说得那么清楚的话,因为他说的跟中国文化的情况非常相似。然后我又搜了一下美亚评论,发现老外们其实也不太能get作者的意思,大多数评论都无视了这个问题,提到的也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因为作者没有深入地解释这个论断,没有解释他们就感觉很微妙,因为明明也有很多日本教徒殉教,为啥非说人家不是真信徒不可,我猜作者不解释多半是因为他觉得他的本国读者一定会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就难倒了老外们……所以说文化隔阂真是个双向的东西。

老实说,我想可能只有从很早就开始受到宗教文化影响、对信仰问题感受特别深、严肃地想象了和人类完全隔绝的神的存在的人才能体会到道成肉身是多大的奇迹,所以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法对你解释。但总之我当然不是唯一对道成肉身感到难以置信的人,倒不如说凡是认真思考这件事的人都很难不觉得难以置信,但这并没有妨碍很多人去相信这件事真实地在历史上发生过。直接承认“我自身的翅膀飞不了这样高”,这是人类的理性不足以理解的奇迹就好了。说起来碰巧上次提到的陀的信件里也说“There is only one positively beautiful person in the world, Christ, and the phenomenon of this limitlessly, infinitely beautiful person is an infinite miracle in itself. (The whole Gospel according to John is about that: for him the whole miracle is only in the incarnation, in the manifestation of the beautiful.)”既然道成肉身(incarnation)是无限的奇迹,我们无法想象那是怎么实现的也是很自然的吧。

当然你可能会说我不一定只是因为无法想象而难以相信,我是不喜欢the manifestation of the beautiful这件事本身,因为我打心底里觉得那是亵渎神圣。我没法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肯定不会是头一个那样想的人。如果我只是不喜欢道成肉身,我完全可以选择支持Docetism。真要信的话,教义方面的疑虑其实都不是问题。如果我是像伊万那样无法接受的是一个公正的神竟然会允许那么多的罪恶与苦难的话,捣鼓一下Gnosticism和Marcionism其实也能解决。看的书足够多以后,人就会发现自己琢磨的所有问题比自己聪明得多的前人都早就琢磨过了,而且都已经有各种款式的解决方案了。既然没人上门查异端,如果我纠结的是教义问题,我从那些方案里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就好。但对我来说这是不在考虑范围内的,我并不觉得自己会因为解决了任何疑虑就能够相信。

顺带一提,我也不会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神存在和我相信神不存在是两回事。我考虑过接受不可知论,但最后放弃了,我本身对一个问题无法下结论不代表我愿意断言人类没有或是不能正确地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如果我的态度只是不相信的话,也没啥复杂的,但很显然实际情况不止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认为基督教对我有多深的影响。那些圣经故事对我来说是亲切的童年回忆,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现宗教艺术和音乐会在我心里唤起强烈的亲近感了,但当时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因为那都是我从小读的故事。到二十多岁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身上潜伏着信仰之力,但我信不了,所以这种力量找到了别的出口。我以一个信徒谈论主的方式谈论柏拉图的Form of the Good,以一个信徒抵御诱惑的严苛追求斯多亚式apatheia。你也注意到了我对逻各斯怀着的是宗教性的感情,可以说我在很多东西上投入的热情归根结底都是我无处安放的信仰。

当我谈论文学艺术中的宗教主题的时候,我心里的信仰就更是暴露无遗了。我之所以要写这篇也是因为友人看了我当年写卡拉马佐夫兄弟那篇文章以后,认为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死也想不到的教徒思维,我觉得我应该澄清一下。但如今看来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说不定根本就不能算是误解,我也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理啊。你被我对道成肉身的描述感动并不是偶然的,当我说神“会生而为人,而且是一个平凡卑微的人,选择与他一样平凡卑微的人作为门徒,在世间受苦,被出卖,被背叛,被侮辱,被折磨,这对于无数平凡的人是安慰也是希望,是真正的奇迹”的时候,我确实也是为之感动的。我不太能相信,也不确定我是否喜欢这件事,但我还是被感动了。

这种自我剖析还真蛮羞耻的,我现在很想吐槽自己:这个人以为她是什么小说人物吗?如果这真的是一本书,那我的结局多半是解除心结,圆满皈依吧。但那大概不会发生,也没必要发生。你认为“如果你相信,那会好得多”,我觉得不会的。即使我一开始相信了,后来也会陷入无尽的怀疑中。信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就像结婚不等于happily ever after一样。当然有些人能够单纯地相信,但我不是那种材质的吧。

我对自己的情况并不感到遗憾,只是十分好奇。好些朋友知道我最爱的画家是伦勃朗了,但我好像没说过在我心里占据了第二位的是卡拉瓦乔。卡拉瓦乔的画里我最喜欢的一幅是《圣马太蒙召》。图老发不上来,麻烦你动手搜一下吧。这幅画画的是圣马太蒙受耶稣的召唤成为十二门徒之一的场面。在耶稣召唤他以前,马太是个被人反感蔑视的税吏。我很难形容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耶稣那只指向马太的手给我带来的谜之感动……我想了半天要怎么说,发现除了干巴巴的介绍(“这是对米开朗基罗的《创造亚当》的致敬!”)之外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唉,特别词穷。不管了,反正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是想说,每当看到面部被窗外的恩典之光直接照射的马太用手指着自己,仿佛在问“我吗?”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没错,祂选中的人就是你,但不是我啊。为什么不是我呢?真的不是我吗?那我体会到的感动又是什么呢?我并不觉得失落,我只是想理解我自己。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Harold Bloom今年的一个访谈的结尾,我觉得心情上多少有共通之处。有很多理由讨厌他,但我还挺喜欢Bloom的,这个访谈我尤其中意。老头是这么说的:

The work of teaching is never over. It has taught me how to listen. When I was young and middle-aged, I was a bad listener. Now I listen very closely as my students discuss Shakespeare or Wallace Stevens with one another. I think when I depart that I will think of myself as a secular rabbi. One reads to the congregation yet also to oneself. Yahweh bewilders me. I cannot accept him. I cannot reject him. The God of my mother and my father cannot be just an old story. I do not trust in the Covenant, but I cannot deny the transcendental and extraordinary.


好了,自我剖析结束,现在可以说《堂吉诃德》了。纠结信仰问题的人往往有个奇怪的习惯,那就是allegorical thinking。对我来说《堂吉诃德》是一个关于信仰的allegory,而你不会从这个角度去看,所以我们的想法当然不可能相近。

你说你不会被堂吉诃德关上窗所打动,因为你无法认同他笃信的东西。那我可以告诉你,对我来说正好就是因为他笃信着很多荒谬到令人难以认同的东西,这个allegory才如此有力。你问我,堂吉诃德为何一定要关上窗户呢,我只能回答,因为抵御诱惑关系到天国与地狱。但这些词语对你并不意味着它们对我意味着的东西,所以这样解释也没用吧。

去年我和家人在美国西海岸自驾游时,有一天是从洛杉矶开车去拉斯维加斯。走过那一段路的人都知道,在沙漠地带里开蛮久以后才能抵达赌城。当时我坐在车上想这真是对人类生活的一个隐喻,在荒漠中浮现出繁华如梦幻的诱惑之城。纠结信仰问题、从万事万物之中看到allegory的人眼里的世界可以说是有一个其余人看不见的维度的,我又怎么可能让你理解为什么堂吉诃德战胜诱惑,关上窗子是意义如此重大的事呢?

顺带一提,我觉得陀也是个很爱纠结信仰问题的人,所以我完全不赞成你把陀对堂吉诃德说的“But he is beautiful only because he is ridiculous”理解为“他最大的光辉源于自己和外界的裂痕之深,源于显然的错落,就像两种差异极大的颜色互相凸显出来”。虽然陀具体是怎么想的我也猜不到,但当他说of all the beautiful individuals in Christian literature, one stands out as the most perfect, Don Quixote的时候,我敢打赌他肯定也把堂吉诃德看成一个allegory了,所以他强调了Christian literature这个范围。说起来我对《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偏爱本质上是因为这本书的主题就是信仰与怀疑,诱惑与考验,罪恶的深渊与救赎的奇迹。我太痴迷于这些东西了,绕着弯子说了无数次还是一点也不腻味,这又是你我无法共鸣的一件事。

当然堂吉诃德不只是真诚而滑稽的角色的archetype和一个关于信仰的隐喻,他还是早已不再相信剑与魔法的世界上行走的最后一位游侠骑士,所有缅怀旧日浪漫之人的主保圣徒。像阿霞说的那样,纳博科夫对堂吉诃德的同情未免不含私心,因为他也是一个对老欧洲,旧浪漫充满nostalgia的人。他对堂吉诃德的评价是

[Don Quixote] has ridden for three hundred and fifty years through the jungles and tundras of human thought—and he has gained in vitality and stature. We do not laugh at him any longer. His blazon is pity, his banner is beauty. He stands for everything that is gentle, forlorn, pure, unselfish, and gallant.

换句话说,他是个真正的旧式骑士。

除此之外他还是每一个在面对渴望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时拒绝向后者妥协的人物的始祖,看太多小说脑子烧坏了的爱玛包法利女士与给自己构建了一个虚幻的新身份去征服世界的杰伊盖茨比先生向他举杯致意(经首页的另一个朋友提醒,我意识到还有凉宫春日)。这个角色的无穷魅力就在于在他身上寄托自己的理想太容易了,你没有这么做,但这也没什么奇特的。一千个人说不定有两千个堂吉诃德,哪里有奇特不奇特可言呢?

不过对于你认为堂吉诃德“封闭在一套孤立无援的语言中,与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我还是得说我不这么想。他还有桑丘呢,他旅行的同伴、幻想的支柱和唯一的门徒。进入现代的流行话语,成为真正的文化icon的角色往往是成对出现的,浮士德有梅菲斯特,弗兰肯斯坦有他创造的怪物,堂吉诃德也有桑丘。

我的输出力槽已经空了,就用Simon Leys给乌纳穆诺对堂吉诃德和桑丘的评论做的概括收尾吧,反正我也没法说得更好。乌纳穆诺也是个特别纠结信仰问题的人,也许这多少会让你更能体会我的心情一些。

And finally it is Sancho Panza—all the Sancho Panzas of this world—who will vouch for this reality. The earthy Sancho, who followed Don Quixote for so long, with scepticism, with perplexity, with fear, also followed him with fidelity. Sancho did not believe in what his master believed, but he believed in his master. At first he was moved by greed, finally he was moved by love. And even through the worst tribulations, he kept following him because he came to like the idea. When Don Quixote lay dying, sadly cured of his splendid illusion, ultimately divested of his dream, Sancho found that he had inherited his master's faith; he had acquired it simply as one would catch a disease—through the contagion of fidelity and love.

Because he converted Sancho, Don Quixote will never die.

Thus, in the madness of Don Quixote, Unamuno reads a perfect illustration of the power and wisdom of faith. Don Quixote pursued immortal fame and a glory that would never fade. To this purpose, he chose to follow what would appear to be the most absurd and impractical path: he followed the way of a knight errant in a world where chivalry had disappeared ages ago. Therefore clever wits all laughed at his folly. But in this long fight, which pitted the lonely knight and his faithful squire against the world, which side was finally befogged in illusion? The world that mocked them has turned to dust, whereas Don Quixote and Sancho live forever.


短时间内我啥也写不出来了,所以你可以把这视为我的回信。不过你上一封信里也还有好些点我还没address到,比如说关于《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我确确实实认为只有在死亡中,融合的愿望才能得以实现。这个问题可以从巴塔耶的不连贯性入手说……总之回头再说了,我现在真的输出力耗尽了,最快也得月底才能写出下一封信。在那以前,要不要回复就随你的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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