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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说起韩愈和卡夫卡以后,又想起了另一个关于外国人如何看待翻译成外语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例子。燕卜荪在Seven Types of Ambiguity里引了两行中国古诗:

Swiftly the years, beyond recall.

Solemn the stillness of this spring morning.

接着他就这两行诗分析了一整页:人的脑中有两种衡量时间的尺度。大的那种是以人的一生为单位的,在这个层面上there is nothing to be done about life,它具有一种animal dignity and simplicity,人必须以平和的、宿命论式的眼光去看待它。小的那种以人所能意识到的时刻为单位,人是在这个层面上考虑自己身处的时空和进行的活动的。

这两种尺度差得太远了,一个层面上的漫长时光在另一个层面上短暂到无法被感知。如果我们以一世纪为第一尺度上的单位,一瞬间为第二尺度上的单位,那么它们的均值就是一日。如果我们以五分钟为第二尺度上的单位,它们的均值就是一个夏天。

使用第一尺度所能带来的沉静自持与在这一尺度上年月流逝的速度形成了对比,于是也就与对死亡的恐惧形成了对比;而在第二尺度上生命的纷繁热烈也与这一尺度让人感受到的外部空间的宁静形成了对比,与被赋予那些brief moments of self-knowledge的绝对或extra-temporal的价值形成了对比,与“死亡还在远处”的安全感形成了对比。

两种尺度和它们的对比关系都被这两行诗中的swift和still体现出来了。第一行是人生的似水流年,第二行是当前的春日黎明。冬天之前还有一整个夏天,晚上之前还有一整个白天。

两种时间观念被同时观测到了。The years似乎即使在小的尺度上也显得swift了,the morning也好像是在大的尺度上也still了,这一刻就是永恒。

当年读到这儿的时候真是一愣一愣的,两行诗居然能分析出这么多门道来。好奇了很久这好诗到底是哪首,然而燕卜荪只说这是one of Mr. Waley's Chinese translations,连原作者的名字都没有,这实在不好找。唐诗宋词我小时候背了没有千儿八百,四五百首还是有的,可印象里好像也没有这么一段。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本书是有中译本的,找来了以后才知道原诗出自陶渊明的《时运》: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呃,这跟那个英译差得有点远吧?翻了袁行霈的《陶渊明集笺注》和王叔岷的《陶渊明诗笺证稿》以后,我总结了一下,大致结论如下。

“时运”二字出自《庄子 · 知北游》中的“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指的是春夏秋冬四季之运行。好的,那么说它不是years的意思。“迈迈”是指行而复行,此处指四时不断运行。那么说它也不是swiftly的意思。至于beyond recall是哪里冒出来的,这种细节我们就不要管了。

“穆穆”是形容温和美好的样子(嵇康赠秀才入军十九首之五:“穆穆惠风”,王讚三月三日诗:“穆穆和春”),翻译成solemn似乎就不妥了。话说既然solemn应该就是“穆穆”了,那stillness又是从何而来的?中译本里说stillness就是“穆”,难道Mr. Waley是把“穆穆”拆成solemn和still了?那也还是两个词都不对啊。Spring显然也不在原句中,但因为原诗的第一行已经说明了这是暮春时节,倒也不能算是译者凭空脑补。

看来看去根本只有morning是出自原句啊喂(。

于是某种意义上,这两句好诗完全是译者二次创作的产物。翻译错误我见多了,错得这么彻底还这么有技术含量的真是第一次见。这误译竟然还进了文学批评界的经典著作,也不知后来燕卜荪来中国了有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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